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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2章 過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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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位名叫桐花的嬤嬤頗有些架子。三好少女菡羞本能給讓道, 不過沒忘記往裏探頭,眼眨眨,小小問一聲:

“聞衍璋?”

她不多言, 裏頭少年卻一下聽懂她話中顧慮。眼睫微垂, 心下奇異的湧一絲春波,嗓音不自覺淺了淺:

“無妨, 這位是故人。”

點點頭,菡羞便要幫著帶上門。裏頭那位桐花嬤嬤已放下手杖,不妨聞衍璋忽地道:

“我餓了。”

菡羞:“你才吃過又餓了?”

他沈默:“嗯, 就著這火盆烤些芋頭便是。”

菡羞搓搓手, “知道了。”手腳利索的裹好泥巴, 將芋頭放進火堆底下, 輕吹兩聲。

桐花嬤嬤似覺被打攪,混黃的眼睛在菡羞身上劃兩回,不算好聲好氣的咳一咳:

“這就是小太子後來納的妃子?”

“是…”

菡羞把門關上, 極有眼力見的選擇閉嘴。

好像不太喜歡她呢。

聽到裏頭開始說話, 菡羞在院子裏轉溜會, 嘴裏禁不住咕噥兩回斑奴,心道原來他也有小名。

想到李世民小名雉奴, 這個斑字,她仔細回想一下。

…不太了解。代表啥意思?

邊好奇著邊轉溜到井那處, 菡羞猶豫片刻, 出於某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心理, 瞇著眼睛壯膽望一望。

嘶!

連連後退, 心裏頭發怵。菡羞擰臉, 莫名又看一眼。

白花花的頭骨露一截在水面上,因著有井轆轤的架子擋點, 所以乍一看不是特別明顯。

但,菡羞往後走一走,歪了頭。

井水是地下水,流通的活水。這個如果是聞衍璋口中被推下井的婢女,泡了十七八年了還能這麽亮堂,一點被微生物侵蝕的腐痕都沒有?

她眼兒突的一瞪,壓抑著害怕探頭,果然很完整!

青天白日,菡羞倒吸一口氣,手突突顫起來。

似有所感,她緩緩轉頭看向那間關起的廂房,大膽的猜想躍然眼前——

這個骨架,是近時間內才進這井裏頭的!

咽一口唾沫,菡羞呼兩口氣讓自己冷靜,隨後躡手躡腳的繞到房後破窗下豎起耳朵。那頭講了些關於聞衍璋父母的舊事,隨後道:

“小太子可要隨我回南疆?我身上這些蠱蟲雖能修覆一二,卻到底不如王蠱。”

先前已經說了些話,聞衍璋便不再客氣:

“後院田地是嬤嬤打理的?”

桐花伸手在他跟前揮一揮,見這少年當真一點也看不見,才道:

“我住在這下頭的村裏,隔兩三日回一趟,也就指望種一種田解解悶。這院太大,我老骨頭,打理不動。”

聞衍璋垂眸,一張臉浸入狐毛中,皮肉削瘦,兼他此時落魄失意,昏暗中又顯一股病骨沈屙的蕭瑟。

桐花眼珠反覆轉兩圈,捏緊了手裏拐杖:

“太子同不同我走?那可是你母親的故鄉。”

少年面上一瞬寂然,百般艱難:

“我現下模樣走也走不得。嬤嬤,她的骨灰還在九層塔上。若要走,不若就此機會帶她一齊回去。”

“…唉,太子,你當時下令滅佛關閉各大寺廟時,怎不曾記得去九層塔將夫人帶回來呢。”

桐花又嘆,四下驟然沈默。聞衍璋隔一會,淡聲:

“我本堅信,我不會輸。”

她驀地就啞口無言,看著他寂寥的臉,一句帶過:

“勝敗乃兵家常事,是老奴多嘴。”

聞衍璋一哂,反而淡然:“往事罷了。嬤嬤身上的蠱蟲個頭幾何?”

這一問,桐花眼珠轉一轉:“小指大,至多接了筋脈,卻不能叫你同常人一樣跑跳。”

“夠了。我著實考慮過潛去南疆,當時也曾與蠱王有所交集。奈何意外,現下想必是不行了。勞嬤嬤救我一命,先將這蟲子借我一用。”

桐花見他面上真摯懇切,又瞥一眼那差不多斷幹凈了的腳筋。心下猶豫,捏拐杖也更緊。

奈何聞衍璋等了會,面露疑惑:

“嬤嬤是…不願幫我?”

“怎會,太子如何說這話。”桐花老臉繃著,將拐杖頭扭下,自裏頭取出幾只白蟲,猶豫再三,依依不舍將那蟲子放進聞衍璋的四肢斷裂處。

“…”聞衍璋悶哼,蟲子扭動著鉆進血肉,不一時四肢中便傳來麻癢之意。臉上也生薄汗。

桐花看的肉疼,觀那肉漸漸合上,便要把拐杖扭回去。不料聞衍璋獅子又開口:

“我這眼睛嬤嬤可有法子?”

“太子可知是什麽毒?”桐花臉上肉一抖。

聞衍璋默:“不知。不過只要有王蠱,覆明應不是難事。待我勉強能站起來便隨嬤嬤回去。”

得他這一句,她松口氣微微笑起來,連連說好。這才把話頭瞄上菡羞。

“那丫頭長得不好。一看就是亡國妖姬的架勢,還嫁過,太子怎的就選中她了?等回南疆,千千萬萬的漂亮好姑娘都隨你挑。”

正在偷聽的菡羞心裏頭那大石頭還沒放下,嘴順便一歪,忍不住腹誹:怎麽誰看見她都說這種話?

原身真的有達到那種高度嗎?

印象裏範冰冰演的那一版妲己美的可叫個禍國殃民,這才稱得上妖姬兩個字。

至於她,不好意思越級碰瓷了哈。

抱緊自己,菡羞有些好奇聞衍璋會怎麽答。

話說這一波劇情應當就是落難男主被世外高人相救那一掛,除開這裏說不上來的詭異,一切進展都還蠻經典。

正思索著,裏頭男聲好像隔了萬水千山那麽遠,娓娓而來:

“她很好。”

菡羞眨巴的眼停住,她果然是成功打動他了?沒想下一句叫她冷笑:

“雖處處都不行,卻救我一命。若要換下,還需等等。”

等不及生惱,聞衍璋接著道:

“嬤嬤可還能幫我一幫?”

桐花自然說不得不。他便悉數了些藥材和用具,真摯道謝:

“先試著喝幾副藥,瞧瞧能不能清清毒。天冷,若只這棉被,我怕傷好的緩慢,耽誤嬤嬤進程。”

桐花連連點頭,便撐起拐杖開門。見院裏那丫頭正在洗衣角,眼底暗了暗。叫她:

“好生照看太子,我晚上送東西來。”

菡羞懵懵懂懂一點頭:“嬤嬤慢走,可要我送送你?”

那桐花斜眼,瞥見老馬,一擺手:

“我就騎它回去,你不必管,也不要隨意出門惹禍上身。”

說著,老嫗異樣矯健的拍拍馬。

菡羞望著她走的方向一會,面上的懵懂驟變。關緊門,她匆忙跑回廂房看聞衍璋。登時驚了。

他四肢都露著,那些傷口竟然真的貼合在一塊,只剩細長刺目的血線。

察覺到菡羞沖進來,聞衍璋一下卸了方才的謙卑面具,嗤笑:

“發現了?”

火盆裏劈啪,芋頭徹底烤焦了。菡羞心也跳一跳,“發現…什麽了?”

他動一動手腳,雖還是軟踏踏的,但已經不像先前那樣艱難。菡羞不自覺放輕呼吸,聞衍璋眉眼陡然肅殺,唇角含譏:

“她可不是來幫我的。”

菡羞驀地擰眉:“那她是…?”

聞衍璋冷然:

“我同你講的那個故事,是她眼裏的故事。而非我的。”

女孩怔忡的功夫,他半點悲傷春秋之意也無,反頂一頂身上棉被,頂出一個空落:

“關緊門窗,進來。”

“進,被窩?”

她看著聞衍璋松散的胸膛,一時語塞,有點…小羞赧。聞衍璋心底譏嘲,略有不屑的挑起眉正要諷她兩句,門外這時撲騰,菡羞立馬鉆進去,一頭紮進聞衍璋懷裏。

黴味撒在鼻尖,裏頭兼帶來之不易的花香。聞衍璋喉頭順時發緊,話語堪堪堵在舌根輾轉。

棉花被罩下,仰頭,少女的鼻息噴灑上少年的下顎。聞衍璋不自覺動動眉尾,卻不曾反感,舌根的話徹底吞回腹中。

他低下了頭,入了小窩。

寒冬臘月,偌大的宅院只有這一處削薄的溫暖。許是也精疲力竭,聞衍璋動動腰,憑著本能的感受,將菡羞身體輕裹進兩腿間,讓她舒舒服服趴上胸膛。他們的嗓音悶在底下,一同隔絕屋外的呼嘯,圈一片得來不易的安謐。

不暧昧,勝似暧昧。

菡羞呼吸有點難,“你說呀。”

聞衍璋偏首,眉眼發寒。直到她等不及,神手來戳他,這才冰冷道:

“陸菡羞,你想清楚。”

“什麽?”

少年蹙眉,陰鷙中帶三分難察的決絕:

“若有人披露一絲一毫,上刀山下油鍋,轉世不得。”永困此間人世。

菡羞抿唇,看著昏暗裏他冷煞的臉,很快點點頭不曾猶豫:

“好。”

他卻怔了:“你不思慮?”

菡羞懶散,現下只有好奇和八卦:

“思慮什麽?反正我肯定不會拿出去說的。”

剎那無聲,聞衍璋將那些可怖的死法咽下,闔目,似笑非笑:

“好。”

他們氣息交織,少年微有悸動,淺道:

“我要講一個故事,很短。”

菡羞趴好。兩人清晰的呼吸中,他終於淡淡的,沈沈的,以口舌勾勒出當年蒙塵舊事。

“我的母親強嫁於父親,我的出生,本也無稽。”

…火堆作響,多些噪。算不上娓娓道來,這故事,只值半刻鐘的功夫罷了。

上一位前朝太子聞若昀,是位極有本事的少年英才。溫柔如水,細心如發。即便跟著一個窮困的老太監長大,卻依舊慢慢經營起生意,從督公手中討活攢下不少銀錢。

他博學多識,善籠絡人心,天性卻也良善。堪稱如琢如磨的有匪君子。

聞若昀,和父親並不一樣。

他不執著覆國,不像是一位忍辱負重的儲君。

竹杖芒鞋輕勝馬,一蓑煙雨任平生。

他愛結交好友,愛山水之間。愛天下奇觀,愛眾生萬象。敬佛崇佛,常年出入法喜寺,多次踏足九層塔拜會空枉大師。

老太監拿他很沒有些辦法。卻也幸得有他在,才過得逐日順心,漸也被他說動,隨他如何。

他過得一帆風順,直到,十七歲。

聞若昀遇到一位蒙面的異族姑娘。一雙碧眼,一點紅痣,肌膚如麥,妖嬈嫵媚。

是驚馬,他恰巧救她於鬧市間,本以為驚鴻一面就此別過。未想當晚,那姑娘找上他居所,求他收留。

那是一個對人好慣了的少年,見她可憐,當真開了門。

那時老太監還很康健,在別處做活。小院裏便養了兩個人,聞若昀雖覺不好,可每每提及走一字,那姑娘便淚眼婆娑。他慣來善良,只好忍下。

好在她善歌舞,又會些小戲法,還搶著做活。聞若昀雖受不住這般熾熱的人,卻也對她笑臉相迎。

然,這是禍端。

那個姑娘膽大包天。

白酒,香霧,一夜春宵。

少年醒來瞧著身上的姑娘,只覺天翻地覆。偏那姑娘春紅如火,眼尾痣艷如血,張口便道:

“阿哥,娶我。”

聞若昀怔住,竟不能懂,為何一切變做這般。

可她實在很執著:“阿哥,照你們中原人的規矩,你要娶我。”

聞若昀定定看了她一會,良久一嘆。

“好。”

他就這樣有了一位妻子,置辦了宅院。成了親。雖無情愛,但相敬如賓。

“那女子終也有了個名字,喚作阿冉。”

菡羞放輕了呼吸,聞衍璋的嗓音很平緩,一點波動也沒有。

沒有這情境下該有的抒情,他實在是太冷漠,冷漠到根本就是徹頭徹尾的旁觀者。

興許這旁人看來訝異的事,他腦中早已輾轉反側多年,所以麻木。只不過這會,他終於冷笑:

“她成親時對外道是伶人。實則,根本就是南疆逃出來的蟲母。”

菡羞一把抓住聞衍璋的衣襟,拔高嗓音:

“是那種,用身體養蟲子的?就像當時你想把蟲子弄我身上一樣!”

聞衍璋的呼吸凝滯了一下,沒反駁。

菡羞磨牙,“所以後來發生了一系列的事情?針對於你娘?”

“…蟲母精挑細選,身上隨時伴著蠱,昂貴非常。南疆內庭自然追殺,她藏不了多久。當時內廷護法桐花尋來,假借尋主之名欲帶她回南疆。二人院內鬥法,虛與委蛇。她害怕丈夫知曉身份,絕口不提。

好在那時她已懷了身孕,做不成蟲母了。”

菡羞扣手指。桐花?方才那個嬤嬤?

“那你爹去西北起兵是?”

“何家施壓在前,妻子生產在後。耳旁風日夜熏陶,他惶恐,恐子嗣再為奴,身份暴露。不若拼死一搏,為他掙一個前程。”

…菡羞不知道說什麽好,只能感慨:

“你爹真是個很好的人。”

不爭不搶的君子為了沒出生的孩子拿起刀劍,需要很大勇氣吧。

聞衍璋面有厭憎:

“蠢罷了。調虎離山,南疆之人聯合冀州聞氏擊殺他在外,後腳便去殺蟲母。他誰都護不住。”

菡羞拍一拍他大腿示意冷靜,隨後沈思:

“所以這些其實是桐花嬤嬤那群人和聞斐然家締造的。但你和她好像很熟,她也不知道你了解那些過往?”

少年驀地:“陸菡羞,你不算太笨。”

菡羞黑臉:“這也不忘損我一句?”

他低哂,眉目陡戾氣橫生:

“桐花擅換臉之術。當年慘象俱都被她精心蒙騙。然因我身上有蟲母血脈,有些用處,她並不曾殺我,反想將我養大。好在亞父來帶我時,她受我母親反擊重傷未愈,內庭急召,便只能作罷。”

而那個女人失了丈夫,拖著殘破身軀抱著幼子茍活討命,最終狼狽的死在羊圈中。

唯一留下的便只有那些縫在他繈褓中的蟲子。

聞衍璋心厭,厭到當年發現用草紙撰寫的過往時,很有些惡心。

若沒有她,聞氏不該如此。即便她是他的母親,他也並不同情,更不會憐惜。

十幾年的淒苦間接皆由她等造就,最餓的時候,幼童毫無敬意的打開瓷罐,以她骨灰為食,填飽碌碌饑腸。

難吃。

她與南疆的瓜葛,聞衍璋從來不想探尋。

他便是如此無情無心,對誰都無出二致。

這個少年與他的父親截然相反。

滅佛,厭世。恨世人,憎萬物。

菡羞啞然,倒不如說,這一家都是盼著掙脫枷鎖的困獸啊。

“那她這趟是特地來找你把你帶回南疆的?她怎麽知道你沒死,還藏到這了?”

聞衍璋冷哼:“倒要問他裴止風。”

…我靠。

菡羞一下沒話說,連連呆滯:

“也太恐怖了些。怎有人真的能知曉天下事。聞衍璋,你以後準備怎麽做?”

卷土重來必然不現實了。饒是她一個局外人這會也由衷膽寒。被窩適時臌脹,聞衍璋異樣淡然:

“等問雨來。約摸殘廢無用,桐花自會想方設法治好我。先受著她的東西。我還不至於半點都招架不住。”

菡羞於是放心,便從他身上起來要從被子裏拱出去,沒想一條腿橫過,菡羞擡眼:

“你做什麽?”

聞衍璋身上緊了緊,薄唇有些異樣的紅,莫名其妙罵她一句:

“陸菡羞,你這個蠢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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